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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社區工作者特輯 】

尤瑪,你還會繼續織布嗎?     
撰文/吳惠蓮

她打開了部落塵封五十年的泰雅織布技藝,力挽族群傳統文化流失的狂瀾,
但橫在眼前的困難仍重重疊疊。

初秋午后,寧靜、淳樸的大安溪畔象鼻部落,
初見到Yuma.Taru(尤瑪.達陸)的姨婆Amuy.Taru。 

眼近全盲、耳朵重聽的Yaki Amuy(Yaki為泰雅族對祖母級長輩的尊稱),兒子都已過世,居住在女兒屋旁另外搭建的鐵皮屋裡。每天隨著烈日的陰影,規律的扶著鐵皮屋移動著:朝陽東出,她就坐在南邊;落日西下,她又移回東邊。 

Atayal老人的榮耀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數年前的大病,讓歷經八十七載滄桑的她,時光記憶錯亂,將她的心遺落在大霸尖山旁祖居地的無憂時光。 

看著尤瑪織布,Yaki Amuy總愛吟唱著即興古調,詞中訴盡少女時光的歡樂歲月,及Atayal(泰雅)老人無用的悲哀……


今天我們都在這裡
尤瑪 妳今天來學織布
這樣講解妳會了解嗎
妳不會了解我的過去
為什麼會這樣想念過去呢
這些我都曾學過 妳會繼續嗎
我以前學的很多 但妳並未經歷過
我已經忘記了 也不能織了
眼睛也不再清楚了
如果還能記得 那該多好呀
織布的事妳知道了嗎
妳若能學會 那該多好呀
往事都到哪裏去
以前的往事都到哪裏去了
人老了心裏會想很多事
愈想愈多 
無法停止
 

霧般的愁緒中,Yaki Amuy的悲歌,由四面八方溫暖的響起。 

看著佈有傳統紋面的Yaki Amuy,無焦距眼神下的傷心淚,異國般的語言,迴盪在峰起峰落的愁雲間,曲調中的無奈及悲傷已超越語言的界限。 

傳統,對老人家而言,已成美好的回憶,一世紀來,原本長者引以為豪的生活智慧、經驗,在平地社會成了「好騙」的代名詞。Atayal老人的榮耀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他們的價值已經被遺棄。 

「老人家剛開始覺得我們G?ruyuh(很無聊),人家早就遺棄的東西,我們還把它找出來,重新去做。」其實,老人家心裏是渴望的,從事Atayal傳統編織傳承、田野調查近十年的尤瑪訴說著,長期來,這個曾經「忘了海」的民族(Atayal早期生活於高山橫斷、深谷羅布的高海拔山區,且部落間交通阻隔,後期才移居至平地,而曾有「忘了海」的民族之稱。)因生活習俗、語言迥異造成的鴻溝,讓老人家閉鎖在自己的世界裏,現在,開始覺得他們又受到一點點重視,生活意義又一滴滴回來了,老人家知道,過著傳統生活的這一代如果離開了,Atayal也差不多了。
 


高賓菜、粄條、饅頭揉合的家庭味

「我是湖南籍的泰雅人,」漢名為黃亞莉的尤瑪,自幼成長於整條巷子都是「外省爸爸、泰雅媽媽」組成的東勢鎮上。 
晚霞時分,巷口人聲逐漸騷動,原本盈耳合諧統一的Atayal話聲中,陸陸續續溶入山東、湖南、四川……各省的鄉音。迎接這群同為林務局同事的外省爸爸,是一桌桌融合Atayal高賓菜(Sinbwahan,泰雅人的傳統食物,以小米、米飯醃漬的生魚、生肉)、客家粄條、外省饅頭、包子……「五族共和」的晚餐。 

位於大安溪南方的東勢鎮,是大安溪流域泰雅族人聚集的重鎮,卻只是孩子們上課期間的暫棲地,每到假日,這群山上的孩子,便急急離開這條客家庄邊緣的街坊,以百米衝刺的愉悅,翻山越嶺奔回媽媽的娘家,對「半個」山的子民來說,山上才是他們的家。 

在Atayal傳說中發源地Papag-wa-a(雪山山脈的大霸尖山)的懷裏,大安溪從苗栗縣泰安鄉大霸尖山的西側盤而出。上游的天狗、梅園、大安、永安、象鼻、士林、馬拉邦、蘇魯八個北勢群部落(日據時期人類學家的區分法),猶如銀河旁的八個星子,散射出人類與大自然共生依存的耀眼。這片山峰林立、叢林密佈的Atayal聖地,因外人足跡罕至而得以保存較完整的Gaga Atayal(泰雅社會的規範、禁忌)。 

國民政府執政後,未考慮住民生活形態差異性的行政區畫分,把,把出路孔道都在台中縣境的他們,畫分在苗栗縣泰雅鄉轄區內,使得部落族人到鄉公所洽公需翻越層層山嶺;八個部落只有一所國中,族人往往將升國中的小孩遷到東勢鎮就讀;公車不到,除了自行擁有交通工具者,族人只能靠雙腳步行;遇到大雨或者颱風天,道路坍方,就得過著與山下隔絕的日子。
 


「我是在山上野大的」

每到開學日,尤瑪就讀的音樂班,同學們比的是假期到哪個遊樂區、名勝遊耍;令尤瑪燦然的,則是回到象鼻部落與大自然的親密互動。 

從小母親殷殷地教誨:「尤瑪,妳是外省人的小孩,必需靠自己,妳沒有加分、補助的優待。」靠著自己的努力,一路由曉明女中、中興大學中文系,大學畢業後順利考進台中縣立文化中心地方編織館擔任技術員的尤瑪,一直是照著父母的規劃在走。她是父母親最大的榮耀,也是身為家族中長女、長孫的典範。


  
荒廢五十年的織布箱

民國七十九年,台中縣立文化中心編織工藝館正式開幕營運。 

尤瑪進入地方編織館以後,隨著公務需要,時常需要一個人開著車拜訪各地台灣編織物與原住民編織物的收藏家,進而欣賞編織工藝的另一片天地。 

為了慶祝台中縣立文化中心八週年館慶,負責「編織技藝重現」活動策劃的尤瑪,卻傷透了腦筋,「從新竹、桃園到處找適當的編織示範人員,不是不滿意就是因路途遙遠或年長體弱而無法成行。」燃眉之急,尤瑪和媽媽商討該怎麼辦?媽媽說:「再不然就找妳Yaki示範呀」! 

「我Yaki會喔?」!第一次看到又深又寬的河(Atayal對海的形容)感到非常害怕的 Giwas.Taru(尤瑪的外婆),找出已荒廢近五十年的織布箱。 

族人眼中的編織巧手的Giwas.Taru,廿歲那年,在族人Pinwagi祝福歌聲中,身著自織的新娘禮服,攜著親手編織的美麗織物,以及要分送給夫家所有親人的織品,成為新嫁娘。 

而Yaki Giwas和尤瑪為館慶當天的傳統織布示範再三練習,起初作品幾乎全部失敗。 

日治時期,日本政府以軍事需要為名,將Atayal重要經濟收入來源的「苧麻」列為管制品。原本原始林中大量生長的苧麻,因纖維結實耐用、易取得之特性,而成為族人最常用的織布材料。隨著殖民政府對苧麻的管制令、禁止使用織布機,Atayal婦女只能躲在深山的工寮裏偷偷地織布;日本花布的大量引進,以取代耗時費心的傳統編織,織布的工具不是棄置牆角,任由蛀蟲啃蝕,就是拿來充當餵食雞鴨的盛器。
 


「我們真的都忘了?」 

在多次練習後,Yaki Giwas慢慢拼湊回已失落五十年的記憶環節,在開幕當天,示範著斷絕已久的泰雅傳統織布工藝,並意外引導從小針線活都是由媽媽代勞的尤瑪,走向泰雅傳統織物的道路。 


找尋另一個自我

同年,完全不懂織造技術的尤瑪,參加台灣省手工業研究所舉辦的基礎編織班。當時做台灣原住民服飾研究的人少之又少,她不解地問專研大陸西南部少數民族服飾的陳景林老師,為什麼不做台灣原住民服飾的研究?老師告訴她,台灣原住民服飾文化的精髓早已消逝,如今只剩下物質的軀殼和糟粕! 

「如果現在不做的話,這東西真的就只剩下軀殼或成為博物館裡的標本!」這想法一直在半個泰雅血統的尤瑪心中蘊釀著。
 


廿九歲進入卅歲當口,神來一筆的轉彎 

原本過著人人稱羡的公職生活,奉行著「賺錢就是要找到花錢樂趣」的尤瑪,幾年下來,對於收入穩定、福利好,右手辛勤賺錢、左手盡情揮霍,週而復始循環如賺錢動物的生活,漸顯露出心靈缺口的疲態。 


生命的意義?自我的價值? 

「我是否要做一個到六十五歲退休的公務人員,然後人生的利用價值就到一個終結?」 

「找尋另一個自我」的執念,沈澱出答案時,她不願再繼續擺盪於社會傳統價值觀的軌道間,沒有預警的逸出軌道。民國八十一年,辭去穩定的公務人員工作,卅歲的尤瑪回到部落,在傳統泰雅織布找到生命的另一個出口。 

但也讓父母的期盼,失了重心……。
 


我們就是攻擊彼此最痛處

「我媽媽是平地化很徹底的Atayal」,尤瑪的母親一直覺得部落的生活不是最優良的,子女應該學習過平地的生活。 當年母親結婚時,外公因為尤瑪的爸爸是個沒田沒地的外省人而反對,最後在尤瑪的父親保證栽培她的四位舅舅、一位阿姨唸書下才讓步。 

身為長女的母親放棄可保送師專的殊榮,和丈夫一肩挑起照顧弟妹、得癌症的父親、以及陸續報到的五個新生命。「往往第二籠饅頭還沒下鍋,我們十個孩子一人一個,就把一籠的饅頭給瓜分完畢。」 

為了實踐對父親的承諾,夫妻倆對孩子們的管教特別嚴格。 

「你能想像一個小孩子從小就被求考六百分,一直到她國小畢業?」在尤瑪的回憶裏,有一次因做錯一道題,被母親罰跪在床前,母親要打她,她乾脆剝了衣服讓母親揍。 

卅歲的尤瑪決定「用自己的方式給這輩子做一個交待」時,巨大的改變,母親驚覺廿、卅年來對十個孩子的苦心經營,讓這個原先在部落裡沒有地位的新移民家族,成為部落少見的高學歷、好成就的家族,也逐漸鞏固在部落的發言權,怎可讓同為長女、長孫的尤瑪去破壞!
 

「妳出國去唸書嘛,不回來也沒關係。」東勢十數戶老街坊已陸續搬走,僅剩尤瑪家固守老家的「尤瑪媽媽」(尤瑪家的街坊,習以第一個孩子的名字稱呼其母親)猶如戰士般,捍衛著家族的成就及榮耀。 

「我們的個性都固執、激烈,」造成母女間愛得深也傷得最痛,母女個性相似到,女兒清楚母親的痛處,母親也知道女兒的傷疤,一有爭執,「我們就是攻擊彼此最痛處,直到兩敗俱傷為止。」 

從那時候開始,母女間產生價值上、生活上、工作上的衝突,雖然青春期的叛逆一度讓母親以淚洗面度日,但尤瑪一直是母親、家族的榮耀。卅歲以後母親眼中「不務正業」的傳統編織、田野調查工作,及和男友Baunay的關係,「我成了我媽的黑眼圈,讓她睡不著覺,」尤瑪苦笑著,「我做的事和我選的人,為何都不在她的規劃中?」母女倆曾長達一年,沒講過一句話。
 


Yaki你就讓我試試看吧!

剛開始,身為尤瑪織布啟蒙老師的Yaki Giwas,也和其他家人一般,為尤瑪的理念及將來所要做的工作擔心,「妳真得要做這個已經不合時宜的東西嗎?妳做這工作有前途嗎?年紀這麼大了,都沒有想到妳的歸屬?」 

「Yaki,妳就讓我試試看嘛!」 

Yaki Giwas一直配合著尤瑪的工作,甚至比尤瑪還積極,「只要妳想做的,只要妳想好,能幫的,我一定幫妳。」去年九月初,因腹膜炎開刀,在加護病房呈昏迷狀態的Yaki Giwas,口中仍記掛著「尤瑪,妳是不是把織布技術學會了?」 

「我以前其實不是很在乎,外婆她所代表的文化它背後深沈的內涵,」但這段亦師亦友的學習過程,讓尤瑪源源不絕發現,原來Atayal的文化是這麼的深、這麼的厚,「那時候就覺得我要把這件事情,當做我一輩子要走的路,」自此,就一直走到現在的尤瑪說。
 


泰雅編織就像一本會走的書

「咚、咚、咚咚」昔日清晨、傍晚此起彼落的織布聲在部落迴盪著,誰家勤勉聰慧女兒初長成,自有秀逸青年登門求親。 在傳統泰雅社會中,女子織布的技術、個人巧手慧思的創意,是建構她的社會地位的指標。泰雅女嬰出生後,母親便將她的臍帶放在織布箱內。待女兒長成後,在一絲一線、一繞一織間,將泰雅社會的Gaga Atayal透過織布歌及自己匠心獨運的花紋織法、形制配色……,一一傳授給女兒。 

泰雅織物的形制、材質、顏色、圖紋位置都有它基本的限制,但在小地方是可以有個人的創意,使得這項母傳女、不願意傳外人的技術,「有強烈的家族性和地方性,一看就知道是誰織的,不容易抄襲。」若以Yaki Giwas年輕時代的標準,織布技術已經達到結婚標準的尤瑪談論著。 

泰雅編織技術主要是透過母傳女的管道外,還可透過Baji Gaga(買技術)的方式向老師買技術。拜師者要準備酒、米糕、錢或者其他物質上的東西,去跟老師買織法及圖紋的技術,而織者每次在使用老師的技法時,心裏就要記著這位傳授者。再訪其她老師也是同樣的方式。 

傳統裡,織布技術的優劣,是奠定泰雅族婦女社會地位的判準,所以老師在教時並不會傳授織布原理,往往是將線上好在織布台,叫學生依樣畫葫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學著做。只要有外人靠近織布機時,織者甚至會馬上停止織布,以防獨創的圖紋被偷學。 

這種微妙的競爭方式,也是泰雅編織技術在九族中備受肯定的原因之一。 

在無文字的口傳社會裏,泰雅織物代表的是族人約定俗成的集體意識。透過織物的材質、形制、色彩、圖紋種種「密碼」,是了解古老的泰雅社會的鎖鑰。 

七十八歲的Yaki Giwas因眼力、體力不濟,無法傳授比較細膩的織布技術給尤瑪,為了尋訪部落內年長織者教授織布,卻囿於Gaga Atayal的種種制限,再加上尤瑪的家族是日治時期才由雪見遷入象鼻部落,屬移民家族,在古老部落中是沒有地位和發言權的。使得尤瑪拜師之途,更添挫折。 

「最後我請出部落內深孚眾望的神父、和我外婆、媽媽、舅舅、舅母來說服老人家教我。」已完成泰雅族傳統服飾和工藝技術系統整理的尤瑪,回溯那三、四個月等待老人家肯傳授的日子。
 


數億的熱錢,卻救不了我們的孩子

回到部落從事一年織布學習和紀錄工作後,用完身邊僅有存款,尤瑪白天在東勢國中擔任教職,假日到引進大陸畫家的畫廊兼差,為減輕沈重的房屋貸款和現實壓力而努力著。 

民國八十年前後,房地產、股市狂飆的台灣經濟奇蹟,每個禮拜二、四,晚上七點以後,大家樂開獎,數億元的熱錢,一夜間,滾燙的進行著全民運動,「一個畫廊行銷經理一天可以創造一百萬的銷畫業績。」 

「卻救不了我們的孩子!」 

尤瑪任教的班級,五十個學生當中,有廿幾個單親,爸爸媽媽多到外面工作去了,只剩下奶奶在照顧;再不然就是媽媽跟人家跑了,爸爸在牢裏。 

這樣的孩子怎麼辦? 

二年後,尤瑪自覺「不夠資格教書」,而離開教書生涯,轉考研究所。 


做行政的,比不過專家學者

「我們做行政的,做再多也比不過一位從外面請來的專家學者;經驗再豐富也比不上一張文憑。」任職於文化中心期間,一直以愛才惜才的心情一路協助尤瑪的文化中心主任眼中,學者就是價值代表,而且這只文憑可以創造很多發言權。這件事情一直存在於尤瑪的腦海裏,在這個刺激下,及要打破漢人學者長期以來一言堂式的臆測,對原住民所造成的扭曲,尤瑪決定投考研究所,為已成台灣社會樣板的族人爭取發言權,及為這個代言人角色充實專業能力。 

民國八十三年,尤瑪考上輔仁大學織品服飾研究所。 

三年多後,尤瑪以「泰雅族傳統織物研究──T?minum na Atayal」正式獲得碩士學位。這本論文以Atayal為敘述主體,行文時所遇到的關鍵字,以Atayal拼音輔以漢字解釋;內容詳載泰雅族傳統織物的文化意涵、織物材料(並示範苧麻種植到製線的過程)、織物的種類與應用、編織結構與織作程序、編織工具應用……,逐一做詳盡的解釋;並輔以大量照片、手繪圖、電腦繪圖等技術的運用,成為織者最佳的操作手冊。更有別於漢人學者缺乏族群觀點的技術工程著作。 

「學術哪裏來?都是根源於生活、根源於人民、自然、風土,然後去綜合、歸納,演繹到其它地方。」從不覺得自己是學界人士的尤瑪的認知中,學者只不過是一位做記錄的人。 


不能讓文化的厚度流失

「傳統」對位居苗栗縣泰安鄉後山、大安溪流域深處的象鼻部落,仍深具潛沉的影響力,公共事務大多掌握在男性的手裡。隸屬於北勢群文化協進會唯一女會員的尤瑪,自然被分配到傳統工藝的部份,並和同屬協進會的Baunay一起從事部落調查。 

曾經一度累得想「該淘汰的就讓它隨時間淘汰吧!」的尤瑪,卻放不下Atayal長者對族群尊嚴的渴慕,抱著一度瀕臨洗腎邊緣的身軀,不懈地以蝸牛般的工作速度,進行著和時間賽跑的部落生活記錄工作。她深知老人家離開之後,這個文化會隨他們一起離開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要保存這個文化厚度,不能讓它一直流失!否則再過幾年,已經沒有台灣原住民,而是一群失根飄零的新人類!」 

在做泰雅族譜調查時,一次尤瑪和Baunay造訪仍住在傳統的竹房子裡的Atayal老夫婦,在結束訪談時,老人家熱情的打開簡陋的櫥櫃,拿出僅有的一罐沾滿灰塵、不知保存了多久的寶貝罐頭,老夫婦倆謹慎地打開,堅持與素昧平生的尤瑪和Baunay分享。這一位位充滿生活智慧、無私的老人家,正是尤瑪田野工作的最大樂趣和持續的動力。 


妳知道一個叫賴桑的人嗎?

尤瑪再度以研究生身份回到部落時,起初,也有族人感到好奇,一個Jyukug(外省人)的小孩,怎麼會來做這種事?但他們更憂慮:是不是又來了一位以掠奪式的粗暴來對待他們的學者? 

「尤瑪,妳知道一個叫賴桑的人嗎?」 

老人對著在部落中以時間來證明誠意的尤瑪,提出沈痛的指控,賴桑曾經帶著學生進入部落,拍攝泰雅傳統織物,「借走」織布機,允諾再到部落時,會送老人家一些布和線。 

「尤瑪,我就要通過祖靈橋和祖先相聚了!妳可以幫我要回織布機嗎?」Atayal深信,人死後會經歷下臨萬丈深淵,內藏兇毒怪獸的深潭,潭上架著七彩美麗的Hungu Lyutux(祖靈橋),橋邊的守護神,會嚴格證驗其一生是否對部落有貢獻?是否遵守Gaga?通過證驗才能踏上彩虹橋與祖先相聚。 

老人家終究無法在已飄零「渡日」(被送到日本)的織布機陪伴下,共同通過祖靈橋和祖先相聚,是老人家臨終前最深的恐懼與遺憾。 

「尤瑪,他帶走我日治時期留下來的資料,說要帶去影印,可是一直沒有還我,妳或其他人要用,就沒辦法了!」有的族人懊悔地說。 

面對日治時期,日人有系統有計劃蒐購Atayal織物;國民政府以後,學者「有去無回」的學術研究,這些原本應與族人一起生活的織物,僅能在博物館或學術機構標上編號後,永久典藏在冰冷的展示櫃內。「遠在崇山峻嶺間的族人,卻無緣親自來撫看!」這些會說話的織物再也回不去它們來的地方。 

因為這些不可勝數的惡例所造成的阻礙,尤瑪就自己帶著材料蹲著跟族人學,有照片就現場翻拍完還給她們;有織作,學完了就送一件給族人,自己保留一小塊樣品。 

「所以我帶著當時已具攝影基礎的大哥進入我的田野工作。」目前正在全景傳播基金會接受紀錄片訓練的尤瑪,計劃將多年的田野成果轉化成影像,以便與族人更貼近的分享。
 


Baunay,是情感上的依靠吧!

蓄著落腮鬍、以記錄泰雅傳統織物《石壁部落的衣服》紀錄片,連獲文建會八十七年度地方文化錄影帶獎優等獎、新聞局第廿一屆優良創作短片及錄影帶金穗獎最佳紀錄獎影帶獎、1997台北市電影節非劇情片佳作的Baunay.Waton,漢名林為道,是尤瑪口中膩稱的大哥。 

Baunay國中畢業後就投考空軍機械學校,廿一歲已經完成結婚、生子的人生大事。「我退役前,聽說部落有一個女生在做傳統織布,很好奇是怎麼樣的女生在做這樣的事情?就跑去和她認識。」在空軍服役時,偶爾會利用零星休假時間,做些部落口述工作的Baunay回憶著。 

退役前,已經離婚、獨立撫養三個孩子的Baunay,為了給自己喘息的時間,並找回在服役期間和部落脫落的環節,退役後放棄進入民航公司的工作機會,開始參與泰雅族譜調查的工作。Baunay就一頭栽入他形容為「磁鐵般吸引力,越靠近就越無法脫身」的文化記錄工作。 

猶如黑人爵士藍調般,和緩、溫醇、直達心靈深處的拍片風格;不管攝影、拍紀錄片、做田野、口述歷史,Baunay都如魚得水般的快樂,是尤瑪形容為「很有潛質的人」。 

一度掙扎,「要脫離不虞匱乏的物質生活,家人會不會反對?沒辦法全心照顧小孩,好像放他們自生自滅?」四年多來,Baunay因為積極、誠懇的態度,及一絲不苟、嚴謹的個性,深得頭目的信任,願意將部份公共事務交給他全權處理。 

「我跟大哥是很好的工作伙伴,在感情上是依靠吧!」自認為已遠離談轟轟烈烈愛情年紀的尤瑪,談著從族譜調查以來,一直是最佳的工作伙伴,並由於理念相同,性格及處事方式的互補性,將兩人由戰友提升為親密愛人的Baunay。 

這份相知相惜的珍惜,卻造成尤瑪與父母之間如履薄冰邊緣的家庭關係更加惡化。母親的底限是倆人可以一起工作,但絕不可以結婚。 

母親堅決反對的態度,正如尤瑪決定走自己的路一般的堅定。
 


染織村的夢想

每週二晚上,在象鼻部落Yaki Giwas的老房子裡,六、七位年輕的婦女聚集在不到三坪的褟褟米上,聚精會神凝聽尤瑪講解織布圖紋。 

尤瑪深知留在部落的婦女經濟上都處於劣勢,單單要籌措織線的錢都是很大的負擔;她把在象鼻國小教授學生傳統織布課的鐘點費,全部用來買線材,免費供應織布班的婦女。 

泰雅織布傳女、不傳外人的Gaga,在尤瑪心中,是希望可以更寬闊的注入新意。剛在部落裡成立織布教室時,原先部落裡的一些資深的織者都很緊張,也不高興尤瑪把成果發表出來,她們認為尤瑪在她們那裡學會技術後要拿來賺錢,「黃蘭葉老師證明了,優秀的織者不要怕教別人技術。」妳真的是那塊料的話,在教別人的過程中,會學到新東西,所以妳永遠是新的。目前在台灣少數可以染織繡一手包辦的黃蘭葉老師,是文建會第一屆傳統工藝獎及第三屆台中縣編織工藝獎首獎的得主。 

「我第一次拜訪黃老師時,還特地穿著正式的窄裙套裝,結果,她叫我回去,明天穿短褲再來,穿窄裙怎麼織布?」就在工廠的織布機前坐了一個月,老師才肯收尤瑪為徒。因為理念相近而為師生關係的黃老師,不藏私的傾囊相授,也讓尤瑪在部落內思考另類於傳統的教學方式。 

「我們希望能創造一個良好的空間給織者」,在這裏有資訊、技術、工具,讓她們可安心織作、有創作的靈感。更要讓她們知道,技術不一定是對立的,工藝是可以互相良性成長、激勵的,而不是彼此處在對立競爭之下。 

來自心靈深處的呼喚,尤瑪回到部落裡,「能把大安溪流域的泰雅部落,形成一個染織村,是我最大的夢想。」但如何將傳統文化厚植於現代?是現階段最重要的基礎工作與挑戰。 


沒有民族養份的工藝壽命會很短

台灣不具族群觀點及欠缺永續經營概念的原住民產業振興風潮中,「妳來學呀,這是一種生產技術,可以變成商品提升你們的經濟力。」金錢的魅力,的確深深吸引著主要收入來自種植桂竹筍、生薑或其他低經濟農作物的族人們。 

面對族人窘困的經濟力,有些人仍掩不住地問尤瑪:「我們做完之後,妳有沒有銷路?」 

尤瑪深知若沒有深厚的文化為背景,配合純熟的技術、靈活的設計概念、製作過程環環相扣的細節,及永續經營的計劃,而直接將織布剪一剪、裁一裁、不了解族群個別差異的高同質性商品,迅速、大量拷貝上市後,「繼紡織工業、塑膠工業之後,我們終將成為台灣另一波大起大落又立刻被清除殆盡的產業。」 

「這種沒有民族養份、真空式的民族工藝,壽命會很短,而且會扼殺掉我們用心培養出來的傳統工藝的種子。我不急於三、四年內有成績,」不斷進行教育、推廣傳統織布,打算紮根十年、廿年人才養成的尤瑪說著她染織村的夢想。
 

通盤考量結合傳統文化重建及現代經營理念的染織村,在她的理想中是「傳統」與「現代」雙線並進發展。 

第一條,
「維持傳統」路線,由在地部落出發,從種植、染色、織作…,所有材料、技術完全遵循古法,並推動每年定時的傳統祭典,刺激族人對服裝的內需市場。除了給予這些織者在部落裏一個崇高的位置外,並用第二條路線所賺取的錢保障傳統路線織者的基本生活。 

第二條,
「現代化的民族風」路線,是結合流行、大眾化的市場為導向,及鼓勵纖維藝術創作。將藝術元素豐富的的傳統泰雅織布工藝做變化,應用在日常生活的服飾,是外需市場的創造。
 

尤瑪的「夢」,不是一個人在「想」,而是凝聚幾位在地族人及研究所時的同學,腦力激盪下的想像與實踐。未來這群結合設計、製作、創作、市場行銷及文化調查的伙伴,希望能組成一個工作團隊,共同從事研發、創作與生產。在朝向夢想實踐的路上,這群目前還需在各自工作崗位養活自己的理想家,尤瑪信心滿滿地說:「需要時,她們另一隻手隨時會空下來幫忙實踐。」 


待完成的畫

「Pihau(Atayal用以觀察季節變化的樹)要開花囉!可以種苧麻了!」、「土有濕氣了,該播種了!」回到部落和老人家從種植開始學織布的尤瑪,深深體認老人家的生活方式是和動物、植物共存的,是用心靈的眼睛去看世界、用身體去攫取有關風土的訊息。 

一度想念藝術系,父親卻擔心已狂狷不羈的尤瑪會更激烈而反對,這幾年回到土地踏實地生活,在尤瑪的腦中一直浮現幾個畫面-- 

「這一、二年,主力是放在培訓織布的師資,及儲備各方面的人才。」 

「之後,希望到國外去見識,學習其它民族對傳統工藝從保存、教育、推展的做法,然後將Atayal的傳統編織做有計劃的傳承、發展。」 

接下來,就要專心創作,並完成這幅隱約未明的畫──


芭蕉樹下,
織布機前,
滿地的織品、織作、工具,
一個穿著傳統服飾的Atayal少女正織著布,
織著什麼圖紋?有著什麼神情?唱著什麼歌?
「我想會慢慢成形的!」尤瑪淡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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